“小时候你跟你爷爷一打电话就问兔子,还问人家耳朵为什么是灰色的,你爷爷骗你说不好好吃饭耳朵就会变成灰色,那段时间你吃饭可认真了。”母亲饮尽热茶,笑盈盈,继续我的童年趣事。“养了两个月,回暖了,奶奶让他把兔子送出去,你爷爷就是不肯,还把兔子藏了起来,自己每天偷偷喂,多养了一年,说是他宝贝孙女回来还要看呢,那兔子就会作践你奶奶的大白菜,可把她气坏了。”
孩子是天下父母最共通的话题,母亲很快和四周的家长们聊成一片。但其实她说的这些事情,我都记不大清了,关于故人、故乡,最后的记忆也是一个雪天。那年雪花吹进了我家,老房子里到处是白色的绢花、白色的挽联、哀哀哭着的大人们,大白鹅已经不见了、大黑狗也怏怏不乐地趴在前院。他们压着我在灵堂前哭,可我哭不出来,趁大家不注意跑了出去,一直跑到了后菜园,那个据说爷爷捡到兔子的地方。菜园从半年前爷爷病倒就没人打理了,枯枝、泥雪和结了冰的脏水将这个小秘境吞没了,没有爷爷鞠身劳作的身影,也没有长着灰耳朵的兔子。四处都覆盖着皑皑大雪,阳光一照,明晃晃的刺眼,闪得人眼睛又酸又痛,我用手撑开上下眼皮,强迫眼睛大大睁着,但视线很快还是模糊一片。从那之后,奶奶被接来了广州,没了值得思念的人,也再没回去过了。
到村里时,我不禁顿住了脚步,不是因为近乡情更怯,而是因为眼前景色着实陌生。借着各类扶持计划,村里建起了许多农家乐,修缮了大路,到处都洋溢着欣欣向荣的喜悦。年前家里人合伙重建了旧屋,菜地和几亩闲田租给了村里专业的生产队,连大黑狗也老得蹦不动了,温顺地卧在我腿边,等我将肉包子分它半个。我转转悠悠,又来到了菜园,整齐秀美的白木栏杆将田野分割围绕,干净蓬松的雪像一床棉被般盖在休眠的土地上,等着来年孕育出新的生命。忽然,远处像一个雪点抖动,接着是两个、三个……整整一窝兔子,从一旁雪稍薄的坡地上探头出来,每一只都长着一双浅灰色的耳朵,在瑟瑟的风中警惕地立着。是它的孩子,还是它?我与那只大兔子对上视线,连呼吸都放轻了。眨眼间,兔子一家刹地钻回了地洞,消失不见。按理来说,冬日不适合兔子出现,我们隔着一段距离的会面,更像是打招呼,也像是,它代替故人来探望他今世残存的遗憾。
过去只会团团坐在他膝上撒娇的小姑娘长大了,他会满意吗?我不由得挺直了脊背,久久地望向了兔子一家消失的地方。
之前看过一句话,“人年少不得之物终将困其一生”,我从前不相信,再见到灰耳朵兔子时,明白了。困着我的不是不得之物,而是那位不得再见的人。
今天也依旧是个晴天,冬日难见的暖阳慷慨地与我拥抱,披着那层轻轻柔柔的软纱,就好像跨越了时光,我与爷爷相拥。没有什么再困着我。装点着天地的雪已微微消融了,嫩芽豆青初探头,朦胧似雾,迎春花吹响了捷报——开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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